老何说话│何立伟:世上最难认识的人

 

    胡兰成《今生今世》里记有张爱玲一件事:“因为我说起登在《天地》上的那张相片,翌日她便取出给我,背后还写有字:‘见了他,她变得很低很低,低到尘埃里,但她心里是欢喜的,从尘埃里开出花来。’”这话是写张爱玲在与胡兰成相好时张对胡的仰慕之情。当然文学总是把情感夸张开来,何况还是在爱情中。人说爱情常使女人糊涂。我看张爱玲未必,她是明白她在爱情同人世中自己的位置,就是在尘埃里的。这不是卑微,是晓得人在任何事情上的渺小。当然,胡兰成写他与张爱玲的情事,引出这一节来,是自矜的,另当别论。

  辛弃疾有首“水调歌头”,上阕写的是“万事几时足,日月自西东。无穷宇宙,人是一粟太仓中。”形容的就是人在宇宙中的渺小如太仓一粟。这是古人的自知。张爱玲亦是自知的。

  但辛弃疾也好张爱玲也好,毕竟是人中龙凤,他们的自知,并不等同于一般流俗,俗人之俗,庶几在于不自知。

  人一不自知,便做出各种各样好笑事情来。譬如某些人的爱吹牛皮,曾经我一位东北籍的大学同学,课间休息一到走廊上就开始吹牛,说他家乡的苹果有这么大!打出手势,简直是西瓜。我们就说,到底好大。手势又缩小,亦有饭碗大。我们就笑,他自己也笑。其实没有人敢蔑视东北。用得着这么吹么?又有我认识的某作家,逢饭局上必谈他有多少粉丝,又书的印数有多大,一张帖子发出去点赞者有多少多少云云。我环顾四周,其实也没什么人特别低看他。我画过一张漫画,画的就是一个人拿夸张的手势吹牛,旁边写道:“吹牛吧,只有吹牛才是抵抗自卑的唯一方式。”知人不易,知己更难。若两样皆不知,则既误判别人,又误判自己,落人笑柄而已。

  有一天无事看朋友圈,看到湖州老费发的一条微信:“某君来,说起他认识的北京某博士如何了得,怕我不信,还特别提到有次去长沙讲学,半堂课不到便把长沙的文化人都镇住了云云。我说这个不伦不类的文艺学博士在微信朋友圈常见,他挺能吹的。长沙这地方,随便一个路边小老头,小说、摄影、绘画样样行,说不定就是何立伟。迎面碰到个中等身材美丰仪汉子,头上还顶个球,那是龚晓跃,名报人。就是半夜三更倒在马路边上的醉汉,十有八九也是青年历史学家谭伯牛。”我看了一灿。老费提到了不才,我不过尔尔,但另两位是我的朋友,倒真的是青年才俊,岂是一个江湖博士唬得住的角色。我把这条微信转发时加了一句话:“博士吹牛皮,请先打草稿。”又配漫画一幅,题写的一句话是“但凡人物小,必须口气大。”这位口气大的某博士,便是不知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,徒给人平添笑料的小丑。

  不说凡夫俗子吧,苏东坡可谓我一生最欣赏的文人,即便旷达通透、智慧明澈如他,亦有自障的时候。东坡贬瓜州时,与一江之隔的金山寺佛印禅师交好,谈经论道,甚是相契。有天东坡写了道五言诗偈:“稽首天中天,毫光照大千;八风吹不动,端坐紫金莲。”甚为得意,以为佛印禅师必定大赞诗中的禅意,遂叫书僮把诗送过江去。岂料佛印看了,批了两个字,就叫书僮原封带回去。东坡正期待,连忙打开来,一见上头的两个字,竟是“放屁”。东坡气极,立即过江与佛印理论。佛印早在岸边笑迎。东坡下船即冲佛印道:“我与你相处甚笃,你即使覤我的诗不来,又岂可恶言骂人?”佛印笑道:“骂了你什么?”东坡气得说不出话,拿指头点着“放屁”二字给佛印看。佛印仰头大笑,说“你不是自诩‘八风吹不动’么?缘何一个屁就把你打过江来了呢?”东坡这时憬然得悟,方知自己在真正的高僧面前,道行尚浅,遂惭愧不已。

  东坡题西林壁诗曰: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其实东坡是个明白人,晓得认识世界人有智障,认识自己,莫不如此。

  我于是又画了幅漫画,一个人独立桥头,很惶然的样范,题句是:

  世界上最难认识的人是谁?

  ——我自己!

【作者:何立伟】 【编辑:黄能】
关键词:何立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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