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乡
张镝
天空虎着脸,一边抵挡着阳光的所向披靡,一边摁住了那泫然欲泣的雨珠,像把什么东西拢起来,好为谁的到来腾出场地。
婆婆在干什么呢?这么想着,我挂去电话。铃声响起,一声声,在时间的跑道上朝前滑行,可始终只有铃声,没有传来婆婆的那声喂。
先生上周就接到佐老表电话。佐老表说长女找了男朋友,想在今年把酒办了,定于今天回门。佐老表是婆婆的侄子,每年春节都来给婆婆拜年,还会在正月办一场春饭,邀请兄弟姊妹表亲团聚,坚持了很多年,仿佛是他春节必备的隆重仪式。一年年互相走动中,我们的关系像缠绕的藤蔓,一层层加粗。彼时,我们家老屋难耐岁月,屋顶瓦片错移,瓦条损朽,勾边木、放线木露出不堪的苦笑,而我们回乡不多,也不熟悉那些维修工艺。佐老表叫来木工、泥水工,大小工全套,买瓦片,运木条,守在工地,和工人师傅一起,帮我们将屋顶修葺一新,除了必要的材料费和师傅工钱,没让我们多花一个子儿。电话里,佐老表说,你们全家都要来啊。
婆婆想去来着。每逢乡下亲戚做酒请客,她都跃跃欲试,透着赶趟儿的期盼。可家人却不让她去。何况婆婆多年来的心脏病如影相随,救心丸不离身,还进过好几次重症监护室,城里乡下辗转,怎经得起此番折腾?可婆婆几次私下里跟我说,你去喝酒么,你去的话,带我去好不好?她说此话时,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。
再次拨打婆婆电话,唯有寂静的铃声充斥耳膜。
绕城半圈,与先生进了婆婆家小区。先生在楼下倒车,我来到婆婆住的12楼。只见家门大开,婆婆站在餐厅,正和保姆说着什么。妈,去喝酒吗,怎么电话老打不通?
什么,你也去啊?婆婆双眼瞪得老大,脸上表情凝固了,旋即冰封解冻,转为满脸笑容。好啊,等着我。其实昨天就想去的,但没敢向你们开口。婆婆快步回房,一边不忘快速地掏着心窝窝。
换衣服,戴帽子,系红围巾,瞬间婆婆就穿戴整齐。打扮出来的婆婆,光鲜亮丽,根本不像高龄老人嘛。
酒席设于集镇酒店。室内外张灯结彩,红地毯,红灯笼,红色桌椅,一派喜气洋洋,婆婆的脸蛋也红扑扑的,透着欢喜。席间,婆婆坐于我和大姐之间,不是大姐给她舀羊肉,就是我给她夹扣肉,先生也不时给她添这添那,婆婆安静地咀嚼着美食,一副特别享受的样子。也不知是享受美食,还是享受着难得的这么多人围着她照顾她的感觉。
饭后不少人闻讯而来,跟婆婆打招呼,问候她的身体状况,聊起家常。婆婆问这问那,不时哈哈大笑,你就是谁的儿子啊,或你就当爸爸了呀,话音比平时高了几分,有如出笼的小鸟,忍不住要快活地扑棱着翅膀,自由自在地飞翔。
阳光不知何时赶来助兴,天地一片光明。从酒店时出来,乍见阳光,心头,似乎有一道帘子,被哗地一下拉开,射进道道金光。
很多人邀请婆婆留下来,去他们家住段日子,这是乡下对老人的礼节。婆婆笑眯眯道,这里是我的根啊,我在这里生活60多年,老亲老戚都在这里,我常常想你们呢,真是舍不得走啊,真想去啊。俗话道,七十不留宿,八十不留饭。感谢你们的盛情,我还是回去好啦。
那就带点菜回去吧,蔬菜长得可好啦。亲戚提议。
阳光打定主意要让婆婆乐一把,一路上,紧紧拥抱着婆婆,也拥抱着大家。大家身上暖暖的,心里暖暖的,只觉得眼前的青山怎么这么青呢,水渠里的水怎么这么透亮呢,鼻子底下,似乎什么东西被过滤掉了,浑身舒适畅快起来,直到那片菜园。
菜园规模不小,蔬菜们像要争先恐后地挤出园来。肥绿的大蒜挨挨挤挤,肥嫩的金白菜胖得鼓起来,立着的像小胖墩儿,散开的像朵金色大花,雪里蕻茂盛疏朗,红菜、白菜顶出一枝枝肥胖的菜薹……个个野性十足,仙气飘飘,夺人心魄,像是要为来者尽情展示它们沐风栉雨后的妖娆。
婆婆高兴得脸颊上漾出两坨红晕,踏过小石桥,扑进菜园。她扯了一把大蒜捏在手里,又拔了几蔸葱,发现手里拿不下,才把它们放在土坑中。此时粗壮的红菜薹朝她抛来媚眼,她便朝它们赶去,弯下腰来,掐了一根又一根,很快手里就抱着一小捆……
车内宁静,小车飞驰。回家的路上,婆婆靠着坐垫睡着了,呼吸均匀。她安详的脸庞上,一朵朵菊花舒展着,轻轻的,柔柔的。微微抿着的嘴角,浅浅地浮动着一抹笑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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