院落里的苔藓
晓寒
常去朋友家的院子。院子本身没什么特别,靠在山脚,面对田垄,砌着烟灰色的院墙。辽阔的天空垂落下来,变成四方的形状,你一伸手,似乎就能触摸到它的边沿。
第一次去院子时,门口石板路边的桃花已经凋落,花瓣儿以不同的姿势躺在青石板上,像一页写满红字的小笺。我用穿着布鞋的脚,小心翼翼地从上面走过。推开院子的木门,吱呀声响过,便有些惊讶了。
院子里到处是苔藓:那些苔藓装在陶罐里、瓷盆里、石臼中、被凿出凹槽的老木头上、叠在一起的黛瓦上。整个院子,除了最中心的一个亭子——亭子边零落的花树,就成了苔藓的世界。我穿过铺着卵石的小路,苔藓东一丛西一片,分布在路边,整个看起来,像一幅青山点点的水墨。
朋友从里屋出来,望着我,脸上挂着得意的笑。我的惊讶已经向他传达了信息:这个院子的改造出乎我的意料。早些时候,他打电话给我,说要整理一下这个闲置的院子,弄好了邀我去看看。
朋友在亭子里烧水准备泡茶,我在院子里转悠。在一个大石臼前,我停下了脚步。石臼是从乡间找来的,风雨已把每一条凹槽洗得光滑,里面的苔藓呈草垛形;石臼边沿搁着一截对半劈开的竹子,竹子没怎么加工,保留着青色的皮、鼓起的竹节,只敲去了里面的节,方便水流通过。打后山引来的清泉沿着半边竹子默默流淌,落在石臼里,小朵的水花翻涌着轻微的绿意。隔着水的苔藓,被斜照进来的阳光染成淡黄,葱郁中多了几分妩媚,仿佛一个雨后的春天,我正站在一处高高的地方,对着天边远山的淡影。
走到一个角落,看到瓦片搭起的一个斜坡,上面覆盖的苔藓,随着瓦片的弧度分成一垄垄,像我在茶乡看到的沟沟坎坎上的茶园。那片苔藓长得格外茂盛,根根挺直,虎虎生风。我伸手去摸,微痒过后,一种柔软顺着掌心直往我手臂上爬。我蹲下去,侧着头看,角度变了,我看到的内容也变了——不再是苔藓,而是一座浩瀚无边的森林,有沟壑,有山峰,有高大的树木。恍惚间,我听到山风带着鸟的鸣叫,掠过高高的林梢,听到河流经过山谷时不停变换调子的回响。心里不由感叹:一种不起眼的植物,竟有如此的浩荡之势。
转了一圈,我坐到亭子里喝茶。远处田垄里的油菜花沐浴在阳光里,后山上斑鸠和布谷鸟的叫声断续地传来,把院落渲染得更加安静。在茶香和苔藓清香的合围里,心也静得像杯子中的茶水。朋友说,他选择苔藓,主要是省事,无需除草、浇水、施肥,只要天还下雨,还出太阳,就活得怡然自在,欢欢喜喜。
后来,我经常去那个院子,喝茶,和朋友说话,待上小半天。每次去先转一圈,看看那些苔藑,每次都不会失望,看到的是盎然的生机,哪怕是酷暑或是严冬,照样绿得蓬蓬勃勃,闪闪发亮。在它们看来,大概天真地活,率性地活,活得精彩,便是一种使命。我在山里长大,苔藓对我来说,是一种最平常不过的植物,只是我从未认真面对过它们——它们不开花,不结籽,没有枝蔓,没有花的妖娆和树的威仪,曾经以为,以它们的弱小,一场洪水或霜冻,恐怕都会要了它们的命。
直到走进这个院子,一次又一次和它们面对,才真正懂了这样一种植物,一种卑微中生存的倔强和怡然。每次走出这个院子,心里便多了一样东西,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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