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正街老口子的幸福生活
陈佳(个体职业者)
莫总问我是不是老长沙人啰?告诉你,我是正宗“北正街大学”毕业的“老口子”。你晓得的唦,在长沙方言里,“老口子”就是老手的意思。和“老口子”一个意思的长沙方言,还有“老粒子”“长沙里手”等,当然,还有一个词,那是不服气的外地人戏说长沙人的口头禅,这个词不雅,就不说出来了啦。
那时的北正街还没拆迁,街道像一根藤,狭长逼仄。从中山路口一直延伸到湘春路口,全是一条条、一块块青麻石铺成的路面,常有些高低凸凹不平之处,使人想起不知曾有多少人流车马碾过,仿佛写满了长沙的风雨沧桑。
我家就住在北正街中段的头卡子附近。那一带商贾活跃、店铺林立。记得有同利长南货店、北协盛药房、酱菜店、杂货铺、面馆、布庄等,还有个专演湘剧的“群艺剧院”。身居闹市,每天一大早就听到各具特色的吆喝、叫卖声:“买豆腐脑啵!”“河水哎,卖河水!”“买擦牙灰吔!”“卖鸡蛋啵,新鲜的土鸡蛋!”以及那抑扬顿挫的“锵刀磨剪啊”“黄泥呃——黄泥”,男女声相杂,声声绷脆,若想睡个懒觉,做梦去吧。
众多店铺中印象较深的,还是头卡子往民主东街方向走几步的那家“春生草药铺”,每年一到夏天,他们便在柜台上摆出一长溜不知用什么秘方熬制出来的“凉茶”,棕黑、透亮、茶汁浓浓的,远远就能闻到一股草药香,喝下去通体舒服、浑身凉爽。街坊邻舍、过路人,更有那些拖板车的、挑黄泥的、卖河水的等,到此必掏几分钱买上一大碗凉茶,“咕咚咕咚”一仰而尽,那份舒坦,似乎马上就赶走了身上的溽热。儿时的夏天,我母亲几乎每天必拿出几分钱给我和我哥:“去买碗凉茶喝哒!”
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“小粒子”,“小粒子咧喜欢呷蕻子菜,老人家咧爱被人摸脶拐。”曾记得那年我哥和班上的红妹子谈爱,我哥装清高,只知道吊儿郎当地傻玩。这可急坏了喜欢红妹子的我妈,一个劲地嘱咐我哥:“你要把红妹子盯紧点啰,不然会送得你那杂同学捡哒篓子去哒喃!你那杂叫俊义的同学一看就是谈爱的‘腿夫子’,脑瓜子要比你会转泛子多了,吊妹坨一碗饭啰!”我哥不好意思,我妈脸一虎:“何什?少跟我装八咪子喃,你跟咯杂红妹子是么子套路,你怕我搞坨数不清啊,告诉你,我一清二楚!你跟红妹子搞得成搞不成,我心里还是有点底岸咧!那天,我给红妹子包了杂包封,她讲了一句话,透鲜的:‘妈,劳为您费力喃!’”红妹子会“摸脶拐”,直把我妈摸得舒舒服服。没几年,她就成了我嫂子。
和许多成家后搬离了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一样,我哥带着红妹子住进了一栋水泥公寓房里。老的一批“老口子”走了,剩下我们这些“小粒子”在北正街疯玩。渐渐地,我们这些“小粒子”嘴上长出了胡须,不但成了“老粒子”,也晓得心照不宣地“吊妹坨”了。偶尔,还会混进上了年纪的那些“老口子”的队伍里,躺在树荫下边喝茶,边天南海北地开策国际形势。
谁也说不清楚长沙有多少“老口子”,但北正街是长沙“老口子”最集中的地方。和别的街上的“老口子”不一样,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们似乎看透了家门口这条街的兴衰成败,戏梦人生的感觉也更加深刻。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们也就随着北正街的起伏而动荡着,他们困惑过,在棚户、布瓦、矮檐和青苔变幻的光影里解读着城市沧桑的意义。
但久而久之,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也想开了。小街不也有小街的独到吗?黄兴路霸气,北正街就安然;黄兴路紧凑,北正街就闲适;黄兴路灯红酒绿目迷五色,北正街就一身平淡自得其乐。而大路自然有大处顾不上的细节,北正街串联了长沙旧巷的庞大系统,斑驳的旧壁,翘楚的麻石,四弯八拐的幽巷,还有两厢琳琅的铺子、地道口味的小吃,乃至光天化日追逐嬉闹的猫狗,都为这老街平添了许多风情。
有了这种心理曲线变化,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们毫不犹豫地开始了属于他们自己的狂欢。北正街的烟火恰恰滋养了这种放纵的情绪,“老口子”们喝早茶,扯闲谈,牵着一条灰不拉几的土狗子满街晃荡,中午吃粉,晚上炒菜,修车补鞋卖各种磁带。城市变了,岁月流逝了,北正街“老口子”却容颜不改,依旧我行我素,幸福无比。
往年的秋天,北正街的“老口子”会端着一个大白瓷把缸坐在树阴下或是小巷里喝茶晒太阳,身子呈120度仰角半躺在靠背椅上,一路看街景一路开策。但自从北正街拆迁后,就很难看到北正街“老口子”在街上晃悠了,那种边喝茶边开策的情形已成过往。北正街拆了,“老口子”们也散了,唯余昔日的幸福生活像一部忘却不了的老电影,不时就会在脑海里闪烁、回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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