造城|“文脉长沙”专栏
范亚湘
壹
每每说到长沙,就会有人说:“长沙历经三千年,城名、城址不变。”
的确,依据《逸周书·王会篇》记载,周朝初期(前11世纪)就有了“长沙”之名。可那时的长沙城在哪?怕莫还只是湘江边的一个小渔村,树枝撑棚,茅椽蓬牖。清晨,薄雾徐徐散去,湘江如一面镜子,倒映着蓝天白云。三三两两的人们拎着简陋的捕捞工具,赤身蹚进清凌凌的江水里,开始一天的劳作……
差不多在这同一时期,一个叫作熊绎的人,因其先祖之功,受封于荆棘丛生的江汉,始称楚,又称荆楚。熊绎是个有野心的狠人,率领族人“筚路蓝缕,以启山林”。到熊渠时,楚国“甚得江汉间民和,乃兴兵伐庸、杨粤,至于鄂”。楚国版图几乎每天都在翻新,已由一个“方圆五十里的小国”,雄起变为可以称霸南方的泱泱大国。
大国,有话事的份了。
楚国军队跨过洞庭,溯湘江进逼长沙。没费什么工夫,楚人便掌控了长沙,替代扬越人成了这片土地上新的主人。楚人盘桓长沙,并在此屯聚粮草,建立军事据点,向南,威逼南越;向东,越过九岭、罗霄山脉,染指赣西,与东南霸主闵越争锋。
长沙雄踞湖湘之上游,西接黔中,南邻五岭,东交瓯越,与楚国之都郢城(江陵)南北呼应,是楚之南方天然屏障和战略要地。楚国在长沙大兴土木,百堵皆兴,拔地而起,肇造了一座城邑。长沙有城了,虽然不及三千年,可两千多年好远不假。
城即城墙,那时的城主要还是用于防御,说白了就是用高墙围起来的军事堡垒。经考证,楚长沙邑东在现黄兴路与蔡锷路之间,南抵坡子街一带,西临下河街,北在五一大道与中山路之间,东西长约700米,南北宽约600米,面积约相当于今湖南烈士公园的三十分之一。
用今天的眼光看,这只不过是一个“弹丸之地”。
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,长沙旧城区改造,在五一广场片区发现了一个古井群,此中,有4口古井属于春秋战国时期。不见得有水的地方就会有人居,但有人居的地方必定要有水。《管子·小匡》曰:“处商,就市井。”从一个地方井的密度,就可以窥测到这个地方商业繁茂的程度,这也就是“市井”或“井邑”之说的来历。
其时,简瓦和板瓦烧造技术已从中原传到南方,楚长沙邑里虽不见得建有高楼大厦,但多半应是砖木结构的瓦顶房屋,这和竹篱茅舍比起来,简直高大上太多了。而且,楚长沙邑四面环水,西临湘江,东、北不远处皆有浏阳河阻隔,南边龙伏山外是贯通浏阳河和湘江的湖泊沼泽,郦道元《水经注》载,船官“北对长沙郡”,“湘州(长沙)商舟之所以次也”。只要在楚长沙邑外依山临水修建几处戍所,自然易守难攻。
《史记·越王勾践世家》载,越王无疆时,越国意与齐国交锋,齐国害怕楚国趁机打劫,遂派使者前去离间楚、越,曰:“复雠、庞、长沙,楚之粟也;竟泽陵,楚之材也。越窥兵通无假之关,此四邑者不上贡事于郢矣。”雠、庞在今株洲、衡阳一带,“无假关”在今汨罗一带,齐国使者巧舌如簧地游说,假如越国袭占了“无假关”,就可以南望长沙,深入“楚之粟”的广袤之境,楚国危殆也。
无疆无脑,经受不住齐国使者的怂恿,“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”。楚国分别从郢城和长沙出兵南北夹击越军,“大败越,杀王无疆,尽取故吴地至浙江,北破齐于徐州”。
经此一役,楚人愈加注重长沙,不断派遣武将文臣和贵族戍守、经略长沙。楚怀王时,上官大夫靳尚封于宁乡,湘江支流靳江因之而名。吴起变法后,楚国更为强盛,“席卷沅湘”,“南并蛮越,遂有洞庭、苍梧”,将近湖南全境和赣西皆被楚人揽入怀抱,长沙成为虎视赣西、湘南和湘西,回援郢城的军事重镇,也是楚南实际上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中心,被冠以“三湘首邑、荆楚重镇”之称。
万事起头难,凡事有个好的开始,往后必将越来越顺畅、精彩。楚人是长沙城的肇始者、奠基者,是他们筑牢了长沙城的根基。以后的长沙城建设,要么在楚长沙邑之处就地翻建;要么随形就势,以楚长沙邑为轴心不断地向四周拓展、壮大。如果把长沙城比作一个圆,那楚长沙邑就是圆心;如果把长沙城看作一个方形,那楚长沙邑就是两条对角线的交会点,长沙城“历经沧桑不变位,遭尽患难仍留名”。
贰
《晋书·卷十五》载,秦灭楚后“分黔中郡为长沙郡”。秦始皇二十六年(前221年),借以湘水之名新置湘县(长沙)。长沙自此列入中原政权的行政区划,由楚国的一座城邑直接升为一级行政区划单位。阿房宫、秦直道、万里长城……似乎秦始皇特别对建筑上心,可他却偏爱搞那些供自己享乐和彰显磅礴气势的建筑,而对于长沙郡治“湘县故城”,只是随便在楚长沙邑的基础上稍作一些翻修、调整,敷衍了事。
“千古第一帝”秦始皇志不在治,而在开疆拓土。晚年,他强令屠睢率50万大军伐越人、戍五岭,启动征服南越的空前战争。这时,长沙既是前沿阵地,又是粮草等后勤基地,“湘县故城”外临时兴建了很多兵营、粮库,郡内亦开辟了好几条通往南越的“新道”“驰道”。
谁会想到,一个小小的江苏沛县泗水亭长刘邦竟能掀翻“暴秦”?汉高祖五年(前202年),刘邦封吴芮为长沙王,都城临湘县(长沙)。是王当然就要有像模像样的王府、宫殿。《水经注》曰:“临湘县故城……是城即芮筑也。”吴芮一到长沙,就开始建造长沙国都城即“临湘故城”。
1996年,长沙五一广场一工地上发现了西汉“安乐未央”文字瓦当和卷云纹瓦当,第二年,五一广场另一工地上挖出了东汉“府君高迁”文字瓦当、瑞兽纹瓦当和滑石质等建筑构件。倘若描绘古代建筑的精美,好像总离不开一个词:秦砖汉瓦。这是因为,秦时制作的砖上常画有米格纹、太阳纹等几何纹饰,而汉时烧制的瓦当上却绘以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四神纹,有的还会写上吉祥之语。
“安乐未央”意为长久安逸、欢乐永不结束;“府君高迁”则为祝愿郡守高升。从这些出土文物可以知晓,五一广场那两处工地上的汉代建筑并非一般房舍,而是巍峨挺拔的王宫、官署。《水经注》云:“湘州郡廨西陶侃庙,云旧是贾谊宅……旁有一脚石床,才容一人坐,是谊宿所坐床。又有大柑树一。”太傅官署内流水、假山、绿树、鲜花和亭榭楼台等一应俱全,宛如仙境,难怪那只鵩鸟在贾谊宅内生活得“貌甚闲暇”。
别看临湘故城城垣高耸,日蔽浮云,却是用黏土夯筑。经考证,其城墙东起今东牌楼、南阳街,西止今太平街、西长街,南始今解放西路,北止今中山西路、又一村。其中,东北角延伸至小吴门,西北角临近大西门。整座城呈南北向长方形,面积约1.5平方公里。不难看出,临湘故城已完全覆盖了楚长沙邑,且规模是其3倍之多。从楚长沙邑那颗小精灵似的菌种长成一朵硕大的蘑菇,临湘故城貌似已经很大了,其实面积也只不过是烈士公园的十分之一,若是闲暇围着城墙散步转圈,一上午转个七八上十圈不在话下。
《周礼•考工记》曰:“匠人营国……左祖右社,前朝后市。”临湘故城是长沙国王都,建设时必须遵循周礼,即宫殿的东边是祖庙,西边是社坛,前是宫殿,后为生活区。“八字衙门向南开”,宫殿、官署坐北朝南,南为前,北为后,《水经注》说,临湘“城之西北有故市”。
《水经注》又说,临湘县北有吴王家,“广逾六十八丈,登临写目,为城郭之佳憩也”。世人都说吴王忠,没错!可是,假设吴王不忠又能怎样?忠与不忠,藩王大多只是被封在一座巨大城堡里的“金丝雀”,忧也罢,喜也罢;哭也罢,笑也罢,都断然不会出城。“楼高百尺倚云端,美景如画入眼帘。”“东风袅袅泛崇光,香雾空蒙月转廊。”无所事事,那就“登临写目”,对月吟诗,让所有的苦闷烦恼随着风,和皎洁的月光一道飘向远方吧。
西汉前元二年(前155年),皇子刘发受封为长沙王。刘发也不讲究,因陋就简地住进了临湘故城。后元二年(前142年),刘发回长安(西安)向父皇汉景帝祝寿。寿诞御宴进入高潮,狂歌热舞时,刘发只是“张袖小举手”。汉景帝怜爱其子,问其缘由,刘发答:“臣国小地狭,不足回旋。”汉景帝听出了弦外之音,于是,大手一挥,将武陵(怀化、湘西一带)、零陵和桂阳三郡划归长沙国统辖。
刘发乐吗?乐!长沙国陡添三郡,何尝不乐。然而,乐中有苦,刘发只能苦中作乐!殊不知,汉景帝的这一“大方”,再次将长沙推到了阻截南越北上和威慑西南蛮夷的前沿。自楚、秦到汉,长沙一直都是征服和遏制南越的枢括边陲,既是“秦时明月”,又是“汉时关”。车辚辚,马萧萧,绵延不绝的大军从长沙开向南方,套用一句唐诗便是:“秦时明月汉时关,巍巍南岭人未还。”
叁
整个汉朝,虽然临湘故城历经多次修葺、翻新,却未见有过增扩。不过,西汉中期,在今岳麓区三汊矶,西靠谷山,东临湘江,用夯土筑就了一座呈三角形的戍城即北津城,清朝同治《长沙县志》载,其“周迥八九里”。东吴太平二年(257年),北津城荒芜多时,为了阻止蜀汉袭扰长沙,东吴在今岳麓区岳麓街道黄鹤村一高台上新造了一座夯土城。背靠岳麓山,濒临湘江,长约1.5公里,宽约0.5公里,像一枚平行躺在湘江之畔的橄榄,面积约为临湘故城的二分之一。
前后两次在河西建城,一东一西两座城隔江相望,像两个忠诚的战士,拱卫着湘江,守护着长沙。
魏晋南北朝时期(220—589年),长沙一会叫临湘,一会叫湘州;一会姓刘(备),一会姓孙(权),后来又改姓萧(道成)、姓陈(霸先),像是每人都在忙于争抢地盘称王称霸,哪有空来造城?
隋朝开皇十年(590年),南越降隋,天下一统,长沙随即失去“边关”地位。隋、唐乃至北宋,政治、经济中心全在北方,即或“安史之乱”后北方人才、技术南移,长沙获得了一波红利,可那也只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湘江,掀不起什么大浪。是否重视城市建设,显然与其政治、经济和军事战略地位有关,长沙那时三者不占其一,如何令城市有所发展?
好在唐朝中期修通了一条途经长沙的南北主驿道,《元和郡县志》载,从长安南行3130里到江陵,折东南570里到岳州(岳阳),再南下550里到潭州(长沙),然后经衡州(衡阳)、郴州,直通广东乐昌,全程6000余里。“要想富,先修路。”这条“国道”和湘江水道一样,不但是政令传达、军事调度的生命线,亦是经贸流通、文化交流的康庄大道,确保了长沙显耀的交通区位优势。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……”经常可在古装电影或电视剧里看到,一栋挂着驿铺或驿站招牌的房屋静静地卧在古道边,道旁草木葱葱,闪耀的阳光下,远方尘烟飞扬,一匹快马奔驰而来,还未勒住马,来人便扯开嗓子高喊:“六百里加急……”这时,驿铺里便有驿卒紧急接过传递的物件,飞身跃上另一匹骏马,追风逐影而去。从唐朝始,湖南水陆总驿铺就一直设在今潮宗街一带,每天进出潮宗街的人员、车马络绎不绝。“江畔长沙驿,相逢缆客船。”诗人韦迢刺韶州(韶关)路过长沙,就是从长沙驿热闹的人海中,一眼认出了好友杜甫。
唐朝贞元十八年(802年),京兆伊杨凭贬任潭州刺史兼湖南观察使,《新唐书·杨凭传》说,杨凭本性疏荡,为政凌厉,“尤事奢侈”。那时,长沙城还保持着临湘故城的原有规制和风貌,杨凭一到长沙,就用执掌京城的“大手笔”大肆扩城建园。今天,从长沙各时期城址范围示意图就可以研判出,杨凭与后来的继任者扩建的长沙城已东至小吴门、浏阳门,南至南门口,西到大、小西门,北到司马桥、戥子桥以南。
杨凭打破了从前死板的造城礼制,新开了长乐门、碧湘门、浏阳门和醴陵门。特别值得称道的是,杨凭将城市园林建设理念带入长沙,通过疏浚连接护城河水系而建成的东池“环周九里”,是长沙首个大型市政工程,也是长沙第一个人工湖。
马楚时期,长沙虽是真正意义上的国都,但及时行乐的一众马王对扩城全然提不起神来,相反,他们却对修造宫阙、禁苑等挥金如土,兴致高昂,用一句长沙话说就是“一顿哈搞子搞”。马殷仿效天子体制,在城内筑王宫、造凤苑、置官署,廊腰缦回,重檐歇山,宫殿壮丽前无仅有;马希范则在城外挖湖泊、垒假山、栽花草,离宫别墅“其费钜万”,随便一处就占地数千亩。
北宋开辟了一条“崇文抑武”的道路,导致潭州知州们全都志不在造城,而在建学舍、书院,兴教化民。整个北宋,长沙变化最大的就是学舍、书院,像岳麓书院、潭州学宫等,从无到有,从小到大,建了毁,毁了建,屡毁屡建,且一次比一次规模宏阔,周正亮堂。
为什么总是建了会毁?建筑毁坏、荒圮固然有人为因素,如战争等,不仅能毁掉一片建筑,甚至可以毁掉一座城池。但更多却是自然而为,建筑如人,也有生命周期。江南卑湿,砖木结构的建筑寿命一般在40年左右,砖混结构稍为长一些,可也就50年左右,翻开《宋史·列传》,就会发现不少潭州知州都曾勤力修缮过岳麓书院。
肆
南宋建炎三年(1129年),金兵从江西进犯长沙,“围八日,登城纵火”。城陷,金兵焚城劫掠6日后撒腿北去。这可把往后几任潭州知州吓得不轻,李纲一上任就以长沙城太大、不便于守备为由,奏请将城墙裁截掉三分之一,未准。下一年,折彦质知潭州,继续上奏,直到百余年后的景定元年(1260年),才在知州向士璧的手上完成这一工程,即北城墙从北宋末年的开福寺以南回移到今湘春路一线,长沙城墙缩短至“十四里有奇”。至此,长沙城已基本定型,范围东接芙蓉路,南至城南路,西临湘江,北至湘春路,面积约为4.5平方公里,不及烈士公园的三分之一。
从烈士公园的三十分之一到十分之一,再到三分之一;从春秋战国一朝一夕地挨啊挨,终于挨到了南宋,这是一个多么长远的过程啊。都说从前车马慢,敢情从前长沙造城的速度比车马还要慢。
北宋元丰三年(1080年)成书的《元丰九域志》列举了6座20万人口以上的城市,潭州忝列其中。宋室南迁,长沙战略地位凸显,人户更繁,商业更盛,游历长沙的南宋诗人张祁曾形象地赞咏:“长沙十万户,游女似京都。”
南宋长沙城布局冲破祖制,不再将里闾与官府分区。2011年,长沙国际金融中心工地上发掘出了一南宋街巷遗址。这条街巷残长47.5米,宽3.2米,两边是一栋紧挨一栋的房屋基址和整齐划一的青砖商铺地面,官衙、住宅和商铺鳞次栉比。2019年,在今黄兴北路和营盘路交会处东北角,同样发现了一处沿街百姓居所和商肆密布的宋代“街市”。
人口一多,用水量就多,可这似乎难不倒宋朝长沙人。本世纪初,在五一广场东北等南宋官府区和百姓里坊坡子街,开掘出了高规格的大型官修地下涵渠。这些网状涵渠相当于现在的“自来水”管道,源源不断地从湘江提水,将其直接输送到官府和百姓家里。
千年之前,长沙人就可以享用“自来水”,这不得不说是奇迹。
南宋长沙隆盛还在延续,《元史·食货志》载,扬州千吨商船溯江“远及长沙”。身在扬州的马可·波罗见证了这些奇迹,在其《马可·波罗游记》里将长沙划入长江沿线新兴商业大城市之一。这就不难理解,元朝诗人陈孚吟潭州之诗:“百万人家簇绮罗,丛祠无数舞婆娑。”
明朝洪武五年(1372年)设立长沙国,潭王朱梓就藩,460多年后,长沙在继五代十国的马王之后又有新王了。“筑城以卫君,造郭以守民。”长沙城重新回到了王城规制,城中有城,城郭分立。这一年,长沙守御指挥使邱广着手改造夯土城墙,城基全用条石码到8尺高,石基以上到女墙顶部皆用糯米灰浆黏合青砖砌成。
条石、青砖、糯米灰浆,怎么如此“奢侈”?可为了守卫王城,以求高枕无忧,这点投入又算得了什么?
城墙修整一新,坚城长沙“城池崇屹,甲于他郡”。其中,墙高2丈4尺高,周长2639丈5尺(折合8446.4米),新圈进了龙伏山巅等几处高地。相较于南宋城墙“十四里有奇”,这次增加了差不多3里。城墙上设有4679个雉堞,每个高2尺。城西凭据湘江天险,其余三向绕以人工护城河,水面均宽6.5米。同时,开设了浏阳门、小吴门、正南门、德润门、临湘门、潮宗门、通货门、湘春门、新开门(后改为兴汉门)9个城门,对应城内一条正街。
成化十三年(1477年),年轻气盛的吉王朱见浚就藩长沙。明朝不乏一些奇葩的皇帝,诸如不许杀猪的朱厚照、沉迷炼丹的朱厚熜、“木匠皇帝”朱由校……或许吉王身上就自带皇室的那些奇葩基因,对于建筑格外倾心,如痴如醉。他仿照顺天府(北京)紫禁城宫制扩造藩王府,“工役浩繁,财费巨万”。新建吉王府“广袤若干里”,清朝《湘城访古录》云:“考明藩邸制,五殿三宫,设山川社稷庙于城内,城垣周以四门,堂库等室在焉。总宫殿室屋八百间有奇,故省会几为藩府占其十之七八。”
吉王和当年的马王一个德性,深谙享乐之道,在王府正殿后辟出一方宫苑园林,用太湖石堆砌成高耸的假山群,“嵌空磊砢,石径逶迤”。假山群西面凿有万春池,水面辽阔,碧波浩渺。夕阳西沉,万春池里洒下一池金光,吉王领着一群宫娥妃嫔,绕过水波,再沿盘旋的石径攀援至假山之巅,俯瞰长沙城内众生,得意洋洋地模仿李白的神态吟曰:“飘然乘云气,俯首视世寰。”
伍
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内乱的侵蚀,再富丽堂皇的宫殿也经不了火烧。
“多少遗宫成瓦砾,无穷战垒聚锋芒。”崇祯十六年(1643年)十月,张献忠拿下长沙,杀气腾腾地闯入吉王府,翻箱倒笼地一番搜罗后,学着项羽当年焚烧阿房宫的模样,一把大火将昔日金碧辉煌的吉王府化作了焦黑残垣……清朝顺治十一年(1654年),长沙守将洪承畴觉得吉王府那些残留的砖头废弃了可惜,下令将其拆了加固、补缺长沙城墙。清兵花了大半年的时间,方才将吉王府拆卸得片瓦无存。
可是,哪怕是用吉王府之砖头加固的城墙,照样不能挡住内讧军队的炮击。康熙十三年(1674年)二月,“逆贼吴三桂”兵临长沙城下,守城清军惮于贼军“兵锋甚锐”,主动献城。“石头城墙受不起几个开花炮。”毋庸置疑,时代已经不同了,作为“卫君”和军事戍防工事的城墙,面对坚枪利炮,俨然已失去了原初的意义。
有城墙和没城墙一个样,从此,清朝长沙官员对整修加筑城墙失了兴趣,长沙城墙像个弃儿,听凭其在风剥雨蚀中凋零、破败。
“南门到北门,七里又三分。”这首长沙童谣一直从明朝唱到清朝末期。查阅清朝乾隆十四年(1749年)《长沙府疆域图》和明朝崇祯十二年(1639年)《长沙府图》,清朝长沙城墙几无变化,只是将正南门改称为黄道门,临湘门、草场门分别改称为驿步门、潮宗门。
南宋淳熙六年(1179年),辛弃疾知潭州,为了加速创建飞虎军营垒,曾组织囚犯到望城丁字湾采石,“以石赎罪”。后期,还利用麻石“广辟衢陌”。到了清朝雍正年间(1723—1736年),连续几任长沙知府锲而不舍地对城区大小街巷进行了麻石路改造。先用条形麻石直铺固定两边路基,再将条形麻石光滑并凿有线槽防滑的一面朝上,一路横铺过去。麻石坚硬耐磨,若是雨后,斑驳陆离的石纹尽显,细细密密,怪不得民间就传说“丁字湾的麻石五百年长一寸”。
长沙现存清朝修建的麻石街巷包括潮宗街、化龙池、金线街等。冬日小雨,笃笃走在水淋淋的潮宗街上,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车辙印,静静地刻在麻石之上,刻在老长沙人的记忆深处,那么分明,那么温馨。
清朝王达著《善化地理》载,仅善化“县治人口十万。贸易甚盛,尤以南门,小西门为最”。随着长沙城市人口的增加和商贸活动的频繁,尽管后期又凿了4座城门,依然不能解决日益吃紧的通行负荷。城墙已成累赘、羁绊,制约了城市自身的发展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。
“城外的人想冲进去,城里的人想逃出来。”1903年,长沙开埠,时常可见“洋人”手端相机在街头穿梭、拍照,镜头里的长沙城墙已是颓垣断堑,有的沦为一条陋巷,有的树木参差披拂、杂草丛生。墙内,深宅大院,飞檐反宇;城外,拥挤低矮的房屋一直延伸到湘江边……城头像是被岁月遗忘的角落,旮旮旯旯满是秽物。
更有一张照片显示,荒凉的长沙城墙上稀稀拉拉地植立着几根电线杆,一位头戴礼帽、身着束腰连衣裙的时尚妇人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擎着遮阳伞,站在一个女墙残口前聚精凝神地眺望远方……是啊,远方是一片多么旷阔的世界,何曾不是心灵深处最真挚的憧憬?
《说文解字》曰:“城,以盛民也。”“市,买卖所之也。”城就是城市,是一个大型的人类聚居地,同时也是一个浩大的市场。“民,乃城之本也。人心往之,城必兴焉。”不必纠结、感怀,人兴城兴,唯人才是城市的主体,一座以人为本的城市无需界限。
城墙“高高低低,弯弯曲曲,商业上、交通上,诸多碍事”。拆除长沙城墙势在必行。
1933年10月1日,长沙成为继广州之后全国第14个设为行政区划的市,城区面积达到48.5平方公里,是烈士公园的3倍有多。为了给现代交通规划让路,长沙城墙开始了规模化拆除,经过有识之士的反复呼吁,方才留下一段天心阁城墙。“阁上九霄迎日月,城留一角看江山。”今天耸立的天心阁城墙,是人们感知长沙漫长历史变迁中的一个耀眼坐标。入夜,登城“打卡”的人们熙来攘往,城上,“手可摘星辰”,城下,是至美的人间烟火。
城墙是一座城市的纪念碑,它不仅仅是一面墙,而是“秩序的边界”,是一种象征、一个标志。不可否认,城墙虽然束缚了人们的思维、行动,却也曾给人们带来过心灵的慰藉和缠绵的诗意。
犹如人心,今天的城市再也不可能会以墙断隔,只会越来越畅泰、亮敞。
作为一座现代化的特大城市,山水洲城长沙,依然还在以2000多年前的楚长沙邑城址为中心,沿着湘江两岸铺展、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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