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手记|二访袁先生 一碗白米饭

  长沙晚报全媒体记者 易勇

  辛丑年四月十一,午间。我正在一家餐厅吃饭,忽闻袁老噩耗,心中震惊。低首看时,碗中有一勺白米饭,于是想起20年前,两次访问先生,并在湖南农科院的餐堂,吃过先生盛情推介的杂交稻煮的米饭,一时悲从中来。

  2000年,我还是一个科技记者,因为理工科专业背景,对一些科学领域的术语和知识不算陌生,被几个省会报纸、电台的同道拉去马坡岭,集体采访袁先生。

  当天上午10时多,在农科院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,我们见到了刚从附近试验田回来的袁先生。他已经古稀之年,但精神矍烁,因长年下田,皮肤黝黑,脸上满是皱纹,颧骨很高;衣着十分朴素,一件廉价的粗格子衬衫,裤子上还带有泥渍。乍看上去,就是一个老农民。

  我自己是农村出身,包产到户后跟着父母种过10年田,村里也不乏种田几十年的老农民,因此对先生倍感亲切。

  事先我是做过功课的,当时互联网刚刚兴起,网上可以查到不少先生的资料和报道。他从小会说流利的英语,喜欢游泳、排球和跳交谊舞,会拉小提琴之类,是一个很“时髦”的老辈人。

  这些都不在我的提纲里,因此访问前半段我一直没有提问,只是沉默地倾听和观察。我隐隐感觉,这些问题他讲述过很多次,已经有些厌倦了,并且他不愿意过多地公开私人生活。他礼貌性地回答着一些问题,简明扼要,思维敏捷,还颇有幽默,但没有过多地展开。

  于是,我提问前首先自我介绍,也是多年作过田的。我问先生,水稻成熟时我偶尔能在稻田里发现一株“嘉禾”,异常的茁壮,相比其他稻株可谓鹤立鸡群,这是自然进化吗,可以用于育种吗?

  先生的眼睛一亮,从靠椅上直起身来,说这可能就是一株天然杂交水稻,但后代会发生分化。我趁热打铁,结合当时全球热门的人类基因组计划,抛出一个个问题:水稻基因可以测序吗,未来农科院会采用分子生物学技术培育水稻和其他农作物种子吗,对转基因怎么看?

  先生仿佛遇到了知音,耐心地用通俗的话语解答这些涉及前沿科学的问题。他说,农科院已经开始研究基因编辑技术了;对于转基因还是慎重为好,建议先研究棉花这样的非食物类转基因品种;食物类可以先从小品种入手,但水稻是主粮,对于未知的事物还是要保持敬畏。

  他说,有人说袁隆平反对转基因,不是这样的。

  他同时指出,无论是杂交选育、基因编辑还是转基因,最终还是要种到田里去,一代代优选。这个过程可能要三五年,也可能二十年,还可能失败,并不像科学名词那样光鲜亮丽,而是要脚板踩在泥里,踏踏实实种田,要耐得住寂寞。

  我不由得想起老家,那些日夜蹲在田埂边的老农民,守望者。

  不知不觉,一个多小时过去了。先生邀请我们去农科院的食堂吃午饭,他自信满满地说:“有人说杂交稻只涨产量,不好吃,这不对,杂交优势不止是在产量上。我们就是要种出既高产又好吃的杂交稻,要保量,还要向水稻的高端市场发展。”

  农科院的餐盘里,有一格装着一碗白生生的米饭,米粒晶莹饱满,清香可口。先生说,这就是用试验田种出的杂交稻煮的饭,他又对我说:“年轻人多吃点,饭要吃饱,不够可以加。”

  饭间,他说,以前见过很多人饿肚子,直到现在,欧美人还在质疑“谁能让中国人吃饱饭”,他就是要解决中国人的饭碗问题。

  他说,因为脑子里天天夜夜想的都是杂交稻,有一次做梦,梦见他种出来的水稻跟高粱一样,有一人多高,抽出来的稻穗像扫把那么长,穗粒像花生米那么大,太阳大了,他们就站在稻穗下乘凉。这就是后来广为人知的袁隆平的“禾下乘凉梦”。

  第二次造访先生,是2001年2月19日,他上午在北京获颁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,下午就载誉而归。当时我跟几个同事一起进入黄花机场守候,袁先生下机后又一路跟随到马坡岭。

  在马坡岭的乡间机耕路上,闻讯而来的市民和乡亲,自发从四面八方涌来,簇拥在道路两旁。他们捧着鲜花,拉着条幅,鸣响鞭炮,热烈地挥手欢呼。袁老下车步行,一路也向人群挥手致意。

  这是人民对一位功勋科学家由衷的热爱和感谢!这是最崇高的荣誉!

  我拿着一台数码相机,不停地按动快门,记录这个感人肺腑的场景,直到袁老在马坡岭的家中。因为来往人员太多,我没有多打扰先生,只是请他和夫人站在一起,郑重地为他们拍了一个合影,算是对于这个重要时刻的见证。

  此后,我转到做报纸编辑,没有再见过袁老,但一直关注他和他的超级杂交稻,为试验田的每一个亩产纪录遥祝。后来,又闻先生以近九十高龄试种海水稻。

  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;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为民作田者,人民永远铭记。

  他的禾,种在人民心里;他的稻,装满中国人乃至全人类的碗。

  夸父追日,亦有竟时。逐梦者不死,只是困了。袁先生种田七十年,该歇歇了。

  先生安息。

【作者:易勇】 【编辑:大刘军】
关键词:袁隆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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