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义彬
再浓密的树林也挡不住长沙县江背镇老家义园上空那些变幻的云霞。那是我最熟悉的故交与知己。
清晨五点多钟,起床洗漱完毕走出房间,我会在二楼露台上静坐一会,或在屋外园子里各处逡巡。空明澄净的蓝天上,看不见的水墨画大师们,已不动声色地将一片一片的云霞点染成高耸的雪峰,或绵延的青山,或一层层晕红的彩帘,或微波荡漾的碧蓝湖面,如此生动逼人,色彩迥异。
夕阳从西边山坳落下前后,更加盛大的画展在天幕上开启,或写意,或工笔,或绯红,或靛蓝,场面更加宏大,色彩更为鲜艳,形象更加丰富而逼真,似将树林之上的天空点燃,如此辽远,如此丰富多姿。
这天地间最伟大的画师,他藏在哪里呢?是谁有如此宏阔而又细腻的手笔,每天不厌其烦地为我描摹出这样令人震撼的绝世美景?
早晨的太阳青春而激情,一出场便是金光万丈,但我总觉得过于耀眼。如果不是在冬天冷的季节,我是有些嫌弃它的。黄昏的时候,太阳倒像一颗温软熟透的鸡蛋黄,轻搁在水泥坪前两棵桂花树之间的凹槽里,或是乌桕和玉兰树叶之间的空隙中,温情脉脉,依依不舍,显得成熟且沧桑的美。又或者像一张正在思考的脸,有些伤感和忧郁,沉默在天边的缕缕云彩之上,那么恬静、亲切而柔和,如多年前的恋人,令人着迷。在它深沉的注视下,整个天空到处散发着思想的霞光。
50年岁月匆匆,好多的回忆都蒙上了这些光和色彩。童年时的雨后清晨,我独自提着竹篮在后山转悠,捡拾蘑菇,寻找坚栗,或者在秋阳和煦的白天,随大人在山里采摘油茶的时候,抬头从树梢的空隙间瞥见的天空中多是鱼鳞般的片片白云。夏日的黄昏,少年时的我跟着大哥和弟弟在小河里一边玩水打闹,一边潜水打捞喂猪的丝草。爬上岸来,抬着猪草回家的路上,夕阳的金辉毫不吝啬地厚厚涂抹在我们的背上,将我们跳跃的身影扯过了对面的田坎。
父亲去世后几天的那个傍晚,老屋门前的稻田在收割后因秋阳而温润绵软,一把大火将他生前的衣服鞋帽烧了个通透。母亲的恸哭如洪水般泛滥,撕裂了黄昏中老屋的宁谧。我的眼睛因潮湿而模糊,穿过熊熊燃烧的火苗,我看见西边天际一绺绺红色的云彩,也在如火般燃烧着,那么凄美,那么安详。
久居城里,漫天的霞彩被建筑的丛林所遮掩,被匆忙的脚步所屏蔽,被疲惫的眼睛所忽略,焦虑而惶惑的心境曾在我眼前如暮霭般挥之不去,经年累月没有认真欣赏过一场云彩的演出。一旦回到我的故土我的义园,门前水塘中的倒影,头上伸手可及的花和果实,树尖上悄悄冒出的新芽,无时不在提醒我抬起头,抬头看天,顺着风的指向,去咀嚼那些曾漫步在云彩和霞光之上的憧憬,和许许多多追不回的梦想……
晚霞褪尽,漆黑的天幕换上了星星与月亮的组合。浪迹人海半生归来,几十年的风雨沧桑,不断残缺的家和爱,融入故土上空变幻的云霞,在夜色中发酵成一壶热辣辣的酒,渐渐浸入我睡梦里模糊的呼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