邹静婵
我蜷在褪了色的竹编躺椅里,数着那些悬在屋檐边缘的剔透圆珠。水珠坠落的刹那,石阶上的杉木桶总会发出“咚”的闷响,这声响沿着露水打湿的田埂游走,惊醒了蜷在稻田里的薄雾,远处山峦这才懒懒地直起腰身,露出真面貌。
那年的雨季,我曾在桶底窥见了完整的彩虹,当水珠砸碎水面的瞬间,阳光恰好穿过樟树繁茂的枝桠,在飘荡的涟漪里织就七彩罗纱,水滴又回到了水中,那一刻我突然懂得,所有的破碎都可能通向另一种圆满。木桶内壁的裂纹像古老而又干枯的河床,记录着24个节气的水文,细微的纹路里,或许藏着某年台风掀起的惊涛,又或是某个雪夜凝结的冰花。
与我的看水闲情不同,父亲的看水是与水的博弈。暴雨常爱将田埂冲成蜿蜒的溪流,父亲则无奈地赤脚立在混沌的泥水里,蓑衣下摆滴落的雨珠串成晶莹的水帘,右手紧攥着磨得发亮的锄头,左手不断试探水流,一边不停地挽救被冲垮的田埂,一边喃喃道:“三分水养稻,七分水要命。”父亲的稻田长得总是格外的繁茂,这要得益于父亲那双敏捷的眼睛,总是能及时察觉到稻田对于水的需求,若论“看水”的功夫活,他人都要逊色父亲几分,而那些被父亲拦在稻田外的浊流,最终都温驯地顺着田沿流回了河道。
前不久归家时,发现父亲眼角的皱纹更深了,那些沟壑里盛过凌冽的雪水,藏过绵绵不休的梅雨,与水一般日日承接天光云影,不知疲惫,一心托举我去看看更宽广的流域。
小溪浅流的秀丽令人流连忘返,山川湖海的巍峨自成一番气派,细细道来的话我最喜欢看的是西湖的水。看锦鲤金红的尾鳍搅碎云影,看湖中央小船的摇橹正咚咚地击碎湖面,湖面忽然晃过自己蹙眉的倒影,又在某个瞬间突然静止,让水面重新拼凑出完整的天光。
世人总爱说女人是水做的,却不知最懂女子的是西湖的水。晨雾里的湖面似美人初醒的睫,垂柳拂起的涟漪是罗裳旋舞的褶皱,三潭印月的波光是银簪嵌进的星光,这汪荡漾的碧水仿佛天生自带缠绵的骨相,连风经过都要放轻脚步,生怕惊散了潋滟里浮动的胭脂魂。
正说着西湖的女儿情态,湖畔柳浪的湿气还似有若无萦绕在鼻尖,友人忽然打断说,浏阳河的水其实更妙。不容我辩驳一二,便兴致冲冲地拉着我去瞧。行至浏阳河畔正是欲雨时,河水裹着新绿蜿蜒而下,像谁把青碧绸缎铺在了丘陵之间,沿岸油菜花开得疯,金黄浪头拍打着浏阳河岸。
忽然下起雨来,河畔种梨树的老汉热情呼喊我们去檐下躲雨,老汉打量我们一番问道:“你们站在岸边看什么呢?”我看着他舀起半瓢水续进柴火堆上架着的铁罐,回道:“在看水。”老汉笑道:“我日日用河水浇灌树苗,不觉得浏阳河水是用来看的,而是用来‘用’的。”我接过老汉递过来的茶杯,茶汤里的面容被水纹揉皱又抚平,几片嫩绿在杯底盘旋,浏阳河水便这般淌进了我的茶杯中。
原来所有水域都是相通的,我在西湖边落下的愁绪飘过千山万水,浏阳河毫不费力地解开了我的心结。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西湖秀丽柔美的水令多少游客流连忘返,浏阳河朴素坚韧的水却不知滋润了多少庄稼田地。离开时我回头望去,浏阳河宛如一条在草地上酣睡的苍龙,盘旋在湖湘大地上,我与浏阳河正渐行渐远,心却好似多靠近了几分。
忽然想起水在古人的眼中是什么含义呢?是元稹的“曾经沧海难为水”,饮净杯盏中浊酒后垂下思念的泪珠;是李白的“抽刀断水水更流”,寻求寄托又无力改变现实的挫败与忧愁;是陆游的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,正随思绪漫出车窗攀上了月光照亮着脚下的路。
水成全了太多史诗,见证过多少回人生的跌宕起伏,又见过多少次的月光明亮或黯淡,最终只化作涓涓流水,一刻不停向前奔涌翻涌。人生的路是风雨和晴天交织,每一步都踏碎曾经的自己,下一步又重组全新的自己,看水也是在看自己,既要翻涌成浪,又需守住明镜之心。
此刻浏阳河的水正流淌得欢快,晚风中飘盈着花香,暮色漫过桔园路时,路边的喷灌水雾正滋养新栽的花苗,我终于懂得水的永恒不在于形态,而在于它遍历江河湖海后,仍肯为一株浮萍停驻的温柔。就像父亲守望稻田的目光,永远比田埂边的沟渠更深邃绵长,那些被驯服的水流,最终都化作稻穗低垂的弧度,在秋风里写下金色的篇章。
江河浩荡终是皮相,溪涧清浅不过浮光,真正的看水人,需要读懂檐角晶莹的凝望,灌溉新芽垂首的温柔,不回头的坚决与勇气,更需明白所有支流都在等待,等待某个凝视的瞬间,诉说开天辟地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