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宗玉
现在长沙正是春雨蒙蒙时节，天寒料峭时，让人不由得想起夏天，想起夏荷。这时正好读到一首写岳麓书院的诗《风荷晚香》，身边不觉就温暖起来。
风荷晚香
清·严祜
何处消残暑，池荷入夜风。
香清衣欲袭，波静月初融。
晚景微茫里，幽芳淡远中。
由来怀茂叔，应许赏心同。
如果岳麓书院的布局，从清代到现代没有太大变化的话，那么这首诗写的应该是书院前侧吹香亭那个小荷池。我喜欢此诗的原因，是它小巧隽永，玲珑剔透。
其中颔联好得让人恍惚，“晚景微茫里，幽芳淡远中”，几个平常的汉字，不动声色，就把一幅只可意会、不可言传的景致给洇染出来了。对，不是勾勒，而是洇染，完全是一幅水墨画，甚至可以说是一小段唯美视频。当然，文字给人的想象，远比视频来得强烈。我之所以将它比作视频，是一幅静态的画，竟被作者赋予了动感。说是视频或许还不够准确，观众无法嗅到视频中的香气，但读了此句，仿佛真有淡淡的荷香，逸入鼻息。说明此诗已具有某种致幻效果，给读者制造了一场白日梦境。好神奇的文字，好了得的表达。
“微茫”不是“微朦”，“微朦”是写景，而“微茫”不但是写景，还写出了观景人的心情。眼前美景导致心事绵长，作者立在风荷前，陷入了无边的回忆与想象中，从而显得眉目茫然。而尾联也只是他想象中的一种：“由来怀茂叔，应许赏心同”。周敦颐字茂叔，这时不由想起周敦颐，倒不是因为它是理学鼻祖，而是他曾写过《爱莲说》。作者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沉溺于美景的心情，跟周氏当年写《爱莲说》时的无限欣悦，非常相似。
“淡远”不是“浓淡”，换作“浓淡”，也没毛病。荷香近之者浓，远之者淡嘛。可“淡远”不但包括了浓淡，还是一个动态词。愈远愈淡，愈淡愈远。淡本是一个形容词，在这里竟有半个动词的意味了，一路朝远处“淡”下去，真是形象呵。
这让我不由想起作家阿成在某部小说中用到的一个字。说是主人公坐滑绳过深涧，从这头到那头，速度极快。阿成说，“唆的一声，便小了过去。”这个“小”字，后来被很多作家点赞，夸它特别传神。“小”原本也是形容词，在这里也做了半个动词，大大的一个人，从滑绳唆地“小”过去，最后变成一个灰点。
“淡”字跟“小”字，有异曲同工之妙，但诗人在“淡远”之后，又来了一个“中”字，这就使得人们的关注点，不是随着那一缕清香渐行渐远渐无，像看着一路“小”过去的人影一样。
将“中”字置于句尾，本是诗歌的惯常用法。可在这里，一个“中”字让人不得不分出一缕神思，留在清香的源发地。这样注意力就能均匀分布在整根“传香”线路上了。
然而，香气不是单线传播的，而是向四面八方传散。吹香亭下的那个荷池，是在一个坳洼里，四周高木林立，即便有风，也会形成旋风，风不朝一个方向吹，香气就不会朝一个方向飘逸。注意力就得笼罩整个荷池及其周边，并随着四逸的香分子，不断扩散。
而只要夏还在，荷还在，香气就会源源不断产生。赏客的注意力就得像网一般散开去。我们知道，当意念从头脑里撤离，沉入丹田，人就会变得轻松起来，心身进入调理静养状态。而当意念从身体散向四面八方，灵魂就会出窍，这时疲惫的身心在得以短暂休憩的同时，还会有一丝丝滋补，甚至偶有顿悟。夏晚风来，在荷池边或立或坐，放空自我，是一种精气神的快速提振呢，周子凭此悟道，也算是选中了地方。
“何处消残暑，池荷入夜风。”首联只是从岳麓八景之一“风荷晚香”的标题切入，这种切入很是平常，很像书院老师布置给学生写的习作。“香清衣欲袭，波静月初融。”颔联虽不错，但“波静月定”的意象也不算诗人首创，唐人白居易就有“月点波心一颗珠”的诗句。不过这里的“初”字，跟“漏断人初静”里的“初”字，有一些细微区别。初，刚刚。漏断后，人虽刚刚安睡，但接下来会进入一个长久的睡眠期。而波静后，月亮才能圆和地沉浸在水中，不带一丝晃动。因为有风，这个“初”字会不断出现。月亮才在水中把自己拼凑完整，风一来，又被搅碎了。月亮只好继续拼凑。
“融”字也用得比较新颖，一般诗人会用“定”字。融不是融入其中，而是指融洽，水与月不再互起风波。荷阔屏风，可风若大到一定程度，也会让荷枝摇皱一池夏水。从此句可见，有风，但不大，并且是一阵一阵的。这样池水虽有微漪，但也能很快安定下来。
内心突然有一种落寞，我想起了金圣叹的叹息：“谁家案头无头佳作，几人能得御手评？”这不是吗？严祜是岳麓书院一籍籍无名的学子，查遍网络及史料，竟找不到他平生半点行踪。而他这首隽永小诗，差一点就淹埋于历史的黄卷之中了，除了我，不知还有谁会作如此详尽剖析？
